义城八年【四】

冬至过后的天气干燥寒冷,转眼间就快到正月初一。新年将至,义城却依旧是一副死寂冷清的模样,别说年气了,就连副简单的红色对联都瞧不见。而且一年前薛洋放任走尸互殴,留下不少残垣断壁,今年一看,别有一种凄凉感。

同往年一样,新年的前一天清晨,都会有位金家的随从来访。这位青年名叫凌木,眉清目秀,讲话文绉绉的,十分温和。他刚来就对薛洋一抱拳,似乎十分紧张,替金光瑶拜了声早年后,又给了几袋粮食以及三根手指大的金如意,最后小心翼翼拉着薛洋拐弯抹角,像有要事要说,却处处透着不敢冒犯他的言辞。

薛洋面色不耐,只有看到金如意时才稍微好点,紧接着就不想再听那些叮嘱的废话,都不等人说完,便让走尸把凌木整个人扛起来丢了出去。

 

回到义庄,忽然想起新年有团圆饭这回事,便记起了以前与道长烧菜的日子,薛洋笑颜逐开,脚步走着走着就有要跑起来的劲,他把关在草房里的常雨放了出来。

草房宽大,空空如也,在冬季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,里面待着反比外面冷。之前被关了一夜,这天下午又跑去厨房里干活,常雨冷得直哆嗦,小手也冻得通红,但知道薛洋需要他了,就咬牙呼着白气烧出几道热菜。

薛洋看着他单薄的背影,有一下没一下地笑着,直至见他受冻受得实在够了,便笑嘻嘻地脱下自己的裘衣扔在对方脸上。随后微笑着示意他坐自己身边。

皮毛是被捂热过的温暖,常雨没有多看,下意识先套好取暖,冷得都有些呆滞了。才几个月,他不是被突如其来的好意弄得受宠若惊,就是被突如其来的恶意弄得一惊一乍,以至于他现在心身俱疲,总为猜想对方的心情而弄得小脸苦一阵喜一阵的。

薛洋心情显然极好,见常雨一副发呆样就失笑道:“看哪呢?过来一起吃。”随后搂着他单薄的肩膀坐下,亮出手里的金如意给他看,“好看吧,这可是真金,里头还有点灵力,不知能换多少药材。这下,离你跟道长哥哥说话的日子就不远了。”

金子很漂亮,常雨微微张嘴注视,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显然不想多触碰逆鳞惹恼他。

一番炫耀,薛洋带笑地夹了口菜,嚼了两下后一停,忽然又没了笑容,放下筷子冷道:“咸了。”

这一听,常雨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惊慌失措地起身就要撤走:“我去重做……”

“擅作主张,我有说让你重做吗?”薛洋狠狠抓住他的手腕,将他拽回原位,然后又盯着某个方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,“再看着你挨冻岂不是太不人道?会被教训的,将就着吃。”

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,之前薛洋把常雨关进草房,拿走了里面所有的东西,却又按时让走尸送点吃的喝的,给他留口气活。这次给他添了一张床和厚棉被,以及几本好看的图画书,原因是薛洋要出一趟远门去秣陵,苏涉的老家,那里有一间跟他很熟的仙药阁。

薛洋翻箱倒柜从屋里找出一个长方锦盒,只见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笛子,尾部还被刻了一个刺眼的“金”字,这是号称全兰陵制作得最好的笛子,是金光瑶让人极力仿造陈情做的仿品。外形虽和陈情一模一样,可颜色正好相反,成金白二色。

薛洋对乐器曾是一窍不通,金光瑶为此还专门找了两个老师教他。薛洋虽觉得很没面子,但也不能敷衍,便只能忍着学了好几年的破笛子。为了准确操控温宁,又憋着练习了好几个月的烂曲子。

脑中过了一遍曲目,薛洋用腿撑着肘,坐在屋顶上吹了起来。笛声不算优美,但铿锵有力,加上这仿品的音色跟陈情有八分相像,响了一会后,远处还真就有一个黑影徒步而来。温宁是在迷茫的状态下朝薛洋靠近的,直至薛洋发出一个守卫的命令,白玉笛应声碎裂。温宁别头晃了一下,就垂头站在庙门前一动不动了。

 

秣陵称得上是贫富差距较大的一个地方。外围贫穷,很多人吃不饱饭,内部则听说是短时间内迅速富起来的。来的路上也能看到一座座树立着的瞭望台以及站在上面把守的修士,他们在目露凶光地扫视人群。薛洋冷笑着走开——这种程度,他一晚上就能清得鸡犬不留。

只见他穿着白道袍,也没刻意装瞎,身后跟着蒙了黑面纱的宋岚。薛洋对他桀然一笑,偶尔又用霜华剑柄朝他脑袋上敲去,给路人瞧得是十分新奇。最后二人来到富裕的灵城仙药阁,因外有重修把手,宋岚没有进门,薛洋出示金家令牌后,便在接待室内等候。吃了桌上几个甜点,不久就迎面而来了一位圆滚白脸的胖子。

薛洋没见过他,手往衣摆上一抹就说道:“新来的?姓马的呢,他怎么不来见我?”

秦二衣大身大,圆得很魁梧,面目也圆,笑起来就很和蔼。他看薛洋不懂礼数也不恼,笑容满面地道:“哎呀,道长是有所不知,马逢他回乡去了。我叫秦二,是他的至交好友,住处离这也近,便交由我打理几天。”

又瞥他一眼,薛洋话不多说,亮出了三根金如意。秦二见他只想做生意,是求之不得,立马从顶楼里拿了几盒顶尖的宝仙药材。两言三语地做完交易,薛洋心满意足,秦二则还似是担忧的嘱咐了一番。薛洋又觉得他做得比马逢令人满意,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蛋,紧接着面色一紧,显然是觉着摸了一手油,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。

对方显然没料到薛洋会拍他,觉得尴尬之余,还紧张得用袖子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,低下头兢兢战战道:“呃,我真是丢人了……方才上上下下跑得汗多,道长别介意啊。”

薛洋不懂他干嘛突然低头,但也没有深究,沉默片刻后,又突然转身往他衣服上擦了一把,吓得对方脸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。只见薛洋毫不留情地嘲笑道:“赶紧回去洗个澡吧,油汗油汗的,怪恶心。”

晚上回到义城,薛洋欢天喜地布置好一切,就准备迎接晓星尘的复活。义庄外,地上的蜡烛衬得四周灯火通明,一张饭桌摆在街道中央,常雨、宋岚以及温宁都被近乎有些狂热的薛洋命令在一旁看着,甚至连阿箐,薛洋都想捉她过来让她看看。

晓星尘的尸身长久被药汁浸泡,摸上去柔软细腻,实则坚硬无比,刀枪不入,也早已做好了当凶尸的准备。棺材放在路边,薛洋伸出的手不禁有些发抖,从中拉住晓星尘一条手臂,袖子撸上去,就露出了一条白玉般的胳膊,他低头舔了一口——好苦。

自己愁眉苦脸了多久,伤心寂寞了多久,以后可以尽情地糟蹋折磨他,可别想逃。薛洋两眼放光,越想越是兴奋,就觉胃里翻江倒海,堵得都没有吃东西的心情,简直想跳过这个步骤。他深吸口气,专注得不愿放过任何细节,在众人面前画了个阵法,神情凝重:成败在此一举。

 

残魂粘合时出了差错,功亏一篑。

薛洋把义城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。因为砸得太过激烈,一时忘了自己还是个凡人,虽是鬼修但也是凡人,轻易就被碎片划伤了手。常雨人走上了前,却也只能在旁低头紧张地凝视双脚,不敢靠近,也不敢劝慰。

薛洋不嫌累,也不顾疼,砸了一圈回来就按着桌角喘气。手臂上鲜血蜿蜒而下,渗透了桌布。他直咬着牙,一只手来回攥着头发,目光涣散,又顺下来看到自己受的伤和地上飞溅的血,才稍微冷静了些。他开始思考分析,最后发现问题是出在秣陵仙药阁的药材上——那是假药。之前没看出来,让他三年的积累全成了一场空。

经此一事,晓星尘的魂魄比以往更脆,别说合魂,炼成凶尸都有大问题,之后也不能再次运用这种方法。

金麟殿上,金光瑶惬意地坐在宴席中央,台上与众人谈笑风生的同时,台下一只脚正装作不经意地勾着坐在身边的蓝曦臣。

腰带上的传音符一震,金光瑶下意识地朝那摸去,俨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:‘姓马姓秦的竟敢卖给我假药,现在找不到人了,你快给我把人找出来,我要杀了他们,不帮我就屠城。’

金光瑶姿势放松地听着,在脑海里安慰。而在众人眼中,这位仙督忽然垂眼不语地对着空气看,不回话了。直至蓝曦臣轻拍他肩,金光瑶才反应过来似的莞尔一笑,对着周围赔礼道:“金某不才,方才听贵兄高见,便还在思考如何回答贵兄的话呢。”

马逢跟金光瑶有过几面之缘,是苏涉的表兄,杀他全家上下,不也包括苏涉?至于秦二,只记得身材颇圆,便也有深刻印象。

同蓝曦臣走下阶梯,金光瑶摸着传音符,和声和气:‘成美,杀人不至于,屠城更不至于,没了点钱而已,又不是断了你另一根手指,我再给你就是。’

一番安慰,却传来了更为愤怒的声音:‘哼,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,我告诉你是好心让你准备,不是问你同不同意。反正我给你一天时间把人找出来,否则别管我翻脸不认人。你的势力这么大,别告诉我连两个人都找不到。’

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命令他的意思,金光瑶皱了皱眉头:‘过了,成美,你别总以为我会次次帮你。’

‘我以前帮了你多少次,你呢?刺我的那一剑你还记得吗?就为了给别人做戏,刺得我毫无反击之力,如丧家之犬。都是你欠我的。’

‘欠你的还还不清了?身体都给了你了。’

‘别扯那些有的没的。’

金光瑶听他这样说,感到一阵心烦意乱:‘马逢我认识,人老实巴交的,怎么可能让秦二卖假药给你,会不会是你弄错了。’

‘没得说,你要么帮我,要么等着给你牵肠挂肚的平民百姓们收尸。’

金光瑶觉得薛洋实在是能耐了,像拖不住的桨,如今都敢明着面威胁,站立不动之余,冷笑着正要回他几句。然而还未笑完,他却忽然断了传音符上的联系。

金光瑶被突如其来的手扶着肩膀转了个方向,只见蓝曦臣担忧地问道:“阿瑶,你怎么了?我喊了你半天你都不理睬。”

金光瑶看他离得传音符近,心里就有些慌乱,推开他的同时,勉强笑了一下:“二哥,抱歉……我没事,只是身体上有点累了。”

蓝曦臣垂下眼帘,目光像是掺了点落寞,他把攒过香的手放在金光瑶的头上很短暂地抚过,柔声轻笑:“那赶紧回去休息吧,这么晚了,你的夫人可能还在房中等候,莫让她等得急了。”

金光瑶听了这话,忽然另起了歹意,附耳轻声细语:“二哥……莫不是吃醋了。”

蓝曦臣脸上突然温红起来,但又很严肃地板正回脸,一下笑的看不出表情:“你我都是男儿身,更何况你已有妻室,我怎么能……”

“我知道二哥不愿做人背后偷情之事,但忤逆之事可抵得过后悔?”金光瑶姿态放松,又轻笑着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,手指从下向上轻佻一点。

蓝曦臣倒吸口气,连忙抓住他的手,对上了金光瑶的眼神,有些面红耳赤地臊道:“阿瑶……你当真是学坏了……”而后他又把手放开,后退一步,轻笑得有些生冷,“以后……还是不要再做这些了,多伤你的妻子。”

伤她?自己不敢碰她,已是伤她。他也是天真,其实谁都不会破坏阿愫跟自己的姻缘,和谁在一起,阿愫也都要做自己名义上的妻子。

金光瑶发出声低低的叹息,冷淡地把双手背在身后,收敛起来倒又成了位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:“想做也好,不想做也罢,无论如何,阿瑶都会随二哥的意。”

 

成为仙督的这几年,金光瑶到处结交朋友,树立威信,已然成了仙界万人敬仰的仙人,万众期待的他,更是容不得一丝丝的错误。若是薛洋有心损害他的一手成就,也确实会让他苦恼好一阵子。

薛洋知道金光瑶会帮他,而且念及过去以往的情分,他也不是真想做什么彻底毁灭的事,但实在怒不可遏,等不及的他夜晚就带着宋岚去了秣陵,却意外发现了马逢的妻儿还留在灵城,于是关紧大门,也不给人大声求救的机会,活生生剥了皮后,就把这一大一小的两张人皮挂到了仙药阁门前。

马逢的仙药阁,乃是五层的仙人建筑,修建得那叫一个金碧辉煌,也是灵城内数一数二的建筑,路过的人们都会下意识地瞧上一眼,所以那上面吊着的两张人皮也就格外地引人注意了。

金光瑶的行程排得比较满,当天早上正在会客,下午安排的人就查清了事情的头尾。金光瑶找到马逢时,对方还在乡下跟老母亲聊天,直至回到灵城看到惨相,才痛不欲生地抱着两张人皮在仙药阁前号啕大哭。

原来秦二曾跟马逢私下闹翻过,只不过后来又和好了。秦二算是记仇,也够狠的,人看着挺老实,却没想为了骗人钱财设下了这样的骗局,如今都不知逃到何处去了。

大过年的就为马逢妻儿置办了葬礼,金光瑶回到自己寝室,靠坐在椅上异常安静,视线没有焦点地凝望片刻,开启了传音符。他笑道:‘成美,马逢跟你再不济也有个买卖的关系,你把人的妻小杀了剥皮也就算了,为何要挂到阁楼上让他看见?’

等了很久,才传来薛洋的声音:‘我知道在你那,把他交给我。’

‘秦二还没消息,但马逢我真的不能给你,他是悯善的表兄。’金光瑶叹了一口气,‘结局已定,来来去去最后又能图到个什么?至于吗?消停会吧。’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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